这是诺茵·克莱儿·索怀特漂流到地球的第二年。
她惊讶于地球文化与她故乡的差异,但更惊讶于与故乡的趋同——比如“地球”这个词,在这里的语言里同样指代她脚下的这颗星球,因此她也能找到一些相同点。
诺茵将那台巨大机器上的螺丝拧紧…说是机器,其实只是一大堆毫不相干物体的聚合物:不要的布条、脏兮兮的衣服、饭店倒掉的臭油、闪闪发光的宝石、纯金打造的权杖、数千年历史的黄金面具…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以一种异常的和谐组装在了一起,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满地狼藉又精妙万分。
她抬眼向窗外看去,尽管已经来到这一年多,但诺茵仍然不太适应这里毫无规律的自然光,不定量不定向的光线相当让人难受。远方的高耸尖塔——那是这个世界的天气控制中枢,与故乡相当相似的结构,这让她似乎找回了一丝熟悉感,但那陌生的样式和材质瞬间击碎了女子的思乡情怀。
“共鸣度0.09…如果是那位的话,应该足够了。”她抚摸着被画满复杂符文的出租屋墙壁,符文的开放口同时指向了那扇能够看到尖塔的窗户。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金光照射到那尖塔之上。
太阳的光芒笼罩了那尖塔。
诺茵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坐下,可以梳好的银白长发随即接触到了几个关键节点,远方的光芒似乎在那尖塔之后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阳光化为了一缕在这个世界看来完全无法理解的陌生射流射向诺茵,她没有错过这一瞬间,那缕可以被称为“魔力”的射流被整个房间中的异常术式捕捉,开始在出租屋里燃烧起来——超现实的火舌舔舐着诺茵的长发,她的发梢也跟着燃起,化作纯白的光点聚集在术式的最中心。
一个发出耀眼白光的身影正在房间的正中显现,慢慢能够看出细致的肢体与五官,又一点点染上颜色——那是一位金发的女性,脸上似乎还有未脱去的稚气——如果忽略这张面孔的实际年龄的话,她慢慢在房间中凝聚成型,站定,睁开眼睛。
“索怀特博士,成功了。”女人——或者可以说是少女的声音响起,似乎带有一种莫名空灵的回响,但定睛听去却又毫无踪迹。诺茵抬头,定睛看向那在她记忆中熟悉至极的面孔,缓缓勾起嘴角:“一号…不,许晓木小姐,好久不见。”
…
在一处不可知的空间中,似乎有一个、两个、甚至无数只眼睛猛然睁开——并非具象化的“眼睛”,只是一种抽象化的“注视”。但转瞬间又慵懒地消失了,世界一如既往地平静下来。
…
“只是一个投影。”许晓木紧握住自己的拳头,观察着在握拳的瞬间逸散的白光:“能支撑差不多一个月…对不起,按照这里的历法,三个月左右。”她迎着诺茵的目光,窗外的金光普通的撒在少女的脸颊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事发生,仿佛这个女孩早就在这里一般。
“这里有一些…很强大的东西。”她抬起头,视线仿佛越过天花板,望向了被这里的人类忽略百年的深空:“但祂们大概不会在乎的。”
诺茵在问候之后就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开口道:“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项计划预案。”
“不,不是预案。我们的博士出现了计算失误,才让这件事存在了一丝可能。”许晓木狡黠的笑着,似乎还是曾经那个在小酒馆里打闹的小女孩:“索怀特博士,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也很美吗。”
诺茵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许晓木一跃跳出了窗户,而自己则坐在一片狼藉的出租屋里沉默不语。
…
灰原裕树——如果用一个昵称的话——小灰的一天是平平无奇的。
一纸诊断中断了他本就平静的生活,但这类事情也只是平平无常的小事,高中辍学之后在精神科的病房中度过了可能是最应享受的数年——小灰并未觉得有多可惜,事实上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倒也不错,自己的脑内没有那些纷杂的声音,晚上的梦也不会再出现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
他摇了摇头,将有关那个男人的想法从脑子中甩开,继续向上班的快餐店走去。
但平静的一天似乎就是要用来打破的。
他的视线中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一个金发的身影,那女孩正正挡在了他的面前,看容貌似乎比他要小几岁,是很普通的女孩子——甚至身上穿的都是附近高中的校服。
“不好意思,请让…”小灰没有继续看女孩的脸,只是下意识说着话,但那女孩似乎没有让步的意思,她几次三番挡住自己想要躲开的路——小灰觉得可能是碰上碰瓷的了,这种情况在当下的日本相当常见…女高中生去碰瓷男性然后诬告性骚扰什么的。
“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时间询问您要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所以真的很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小灰猛地移开身子向一旁走去,而那金发女孩并未阻拦,只是定定看着小灰的左眼——那只不知何时已经从灰蓝变为金色的左眼。
小灰的眼睛颜色似乎和他曾经的人格分裂有关,这也是他数年痛苦的直接原因。小灰——或者说现在正在远离那莫名其妙女孩的这个小灰,知道自己的眼睛与自己的状况如何。
他抬起头来快步走开,而视线与那金发女孩交织在一起。
那是一双与他现在类似的金色眼眸,但与他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完全不存在任何的感情——比心死还平静、比死亡还要无神,与那女孩活灵活现的动作与脸上活泼的微笑完全相反,但那却又散发着无比的圣洁与温暖,充盈着淡金色的光芒。
小灰没有任何的波动——或者说他不在乎自己碰到了一个怎么样异常的人,虽然的确会给他留下一点印象,但这并不…
女孩的声音响起。
她说了什么小灰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肯定提到了什么让小灰极端在意的事情——不然似乎完全无法解释他突然扭头紧紧抓住那女孩的胳膊,毫不注意自己可能伤到这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孩子的力气,小灰的另一只手指甲甚至扣进了肉里,微微发白。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金发的女孩——许晓木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她毫不在意地撩起自己的头发,依然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从另一只的义眼里都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你的父亲,那个十几年前——你知道的。”
“他在哪?!在哪!….告诉我…?!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现在就!”似乎是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小灰手上的力气略微又重了几分,但许晓木的表情依然毫无波动。
“我会带你去的,不但找到他——而且帮你…解决这一切。”
…
小灰不知道自己被那女孩带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感觉自己并没有移动,却看到地面在缓缓远离他,渐渐地缩小,出现了弧度,出现了微微的蓝光——虽然情绪已经失控,但小灰没有忘记基本的常识。
那是地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飞离地球,但他没有感到任何的加速度,在他的眼里真的只是地球在飞快远离他…小灰甚至忽略了宇宙中的真空,他好像想要呼吸就能够呼吸一样,自然的仿佛他只是在地面上走着。
那个女孩——那个金发的女孩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但小灰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可能找到了那个恶魔的下落,可能能亲手杀死那个男人的兴奋与冲动冲上他的大脑,让他的理智几乎被搅得七荤八素。
不知何时,他们落在了地面上,漆黑的夜空中根本看不见那颗蓝色的宇宙宝石,只有漆黑一片——甚至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脚下银白色的砂石延伸向远方。小灰从未见过如此荒凉而寂静的地方,但方前的过程让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月背,从未有人甚至探测器看到过的月背。
人类自冷战时就发送了无数颗月球环绕卫星与登陆探测器,甚至早已有人踏上月球——但从没有任何关于月背的线索流传出来,甚至连阴谋论都没有。包括小灰自己在内,从没有人想过这颗地球的伴星,它的另一面是什么,这个念头也从未在任何人脑中生起。
但他现在看到了,顺着那金发女孩的目光,小灰看到了即使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情况下也能让他浑身一颤的景象。
绵延至天际线的哪是什么砂石,是密集到令人恐惧的巨型建筑,银白色的钢铁都市静静伫立在这寂静的卫星背面,不知已经存在了多久,而他们正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塔楼之上,极目望去是尽是望不到尽头的高耸巨构,成百数千艘巨大的战舰静静悬浮在都市群的上空,看上去仿佛金属高峰上的银色平顶——这是从未有人看到过的景象。
“这是…按你们的历法,三千年前的造物。”许晓木的声音响起,小灰甚至忽略了真空中为什么能够传声的细节,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那钢铁丛林。但下一秒钟他便从惊愕中醒过来,转头看向许晓木。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给我看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你又是谁?!那个男人又在哪?!”
许晓木没有回应他,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小灰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三千年前的人类创造了这一切。”许晓木缓缓说:“一个伟大的存在将这一切回溯了回去,并且让人类拥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能力。”她说着小灰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奇闻轶事:“这是你童年悲剧的根本原因。”
许晓木转过身来,她并不在乎小灰听没听懂,相不相信,她只需要小灰的脑海中存在这一句话:“这里属于你,而你的父亲——就在你的身后。”她的手指按上了小灰的额头,有那么一瞬间,小灰的眼睛猛地变化着颜色,仿佛在痛苦的挣扎。他的身体开始些微的扭曲,地上的影子剧烈颤动着,好像有无数个亵渎扭曲的怪物要从中挣脱出来一样,但最终却缓缓平静了下来,而小灰的眼中亦是一片平静,他的影子散开又聚合,他的身体扭曲分裂又归于一统,他好像与身下的巨型都市与这颗地球唯一的卫星合为一体又分离开来,变为无穷个他,无数个他,上亿个他,百万个他…最终稳定在了八个的样子,各式不同。
他们都有着无波动无情感的眼瞳,身下的影子汇聚成了一起,无比正常,又无比异常。
月球开始转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转动,以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转动。碧蓝的宇宙明珠出现在了月球的视线中,那沉默了三千年的都市无声地矗立着,正如他们千年前那样。
月球的眼中充斥着怒火,小灰们的眼中古井无波。
许晓木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切,渐渐远离了那个趋近疯狂的…邪神。
复仇开始了。